每年过年回老家,习惯去整理旧物,总会翻到一个陶瓷的小女孩与狗,小女孩穿着粉红的小裙子,梳着双小辫,一只手撑着下巴,双眼凝神和仰着头的小狗子相对望着。那是很多年前父亲送我的。轻轻的拿,慢慢的放,回忆瞬间拉回到了那段悠悠岁月。
小时,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一年见面的次数曲指可数,虽然在我们的童年时光他常常缺席,但是对我们的爱却一点都不少。每每换季时节,母亲用绳子量下我们三姐妹的脚长,用信封装着寄给他,我们就会收到他寄回的回力小白鞋或者是时下流行的露趾小凉鞋。而衣裳则是由母亲领我们到镇上布衣店,扯上几尺布,量身订做,或是一身漂亮的小裙子或是成套的花衣裳。他总说不管女儿也好,儿子也好,总归是他的孩子,他要努力工作挣钱,把我们三个女娃子都送进学堂受教育。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着没有儿子的遗憾。
逢年过节,父亲难得休假回来,我们却不敢与他过于亲近,喊爸爸的时候,总是不够大声,不够亲切。因为我们彼此都不够熟悉,所以每年都要重新认识一下。他高高的个子,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家里家外,难得回来一次,总有忙不完的活。看看家里的八仙桌,圆桌,长条凳,方凳都出自他的手,建新房时,砌墙,铺砖,他也能当个师傅做两把。下地干活,比绣花娘子还认真,一畦一畦的,像尺子量过一般整齐无差。那时,他在我们女儿的心里是超人一般的存在,想着长大嫁人就嫁像他这般的才好。
听阿嬷讲,小时候的父亲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家里人多,壮劳力少,口粮不足,半夜饿的只能叫她烧水充饥,田里挖个地瓜,都会被记个大过,罚公分。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脚穿草鞋风里来,雨里去的。连上学,都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经常迟到早退。因为是长子,要照顾弟妹,要拾缀家务。直到后来,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各家分产到户,日子才一天天的好过起来。今天的日子富裕了,可勤俭节约的家风却一直保持了下来。他照样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不舍得花钱,爷爷在世时,他头发长长了都要回来给他理,在外面,一分一厘的钱,他从不乱花,他时时牢记着阿嬷常说的那一句话,吃了这顿顾下顿,晴天要顾着落雨天。从苦日子过来的他,觉得兜里有钱,心才不慌。每年的新衣都要放成旧衣才记得拿出来穿,说过他多少次了,每回见面穿得还是那件他觉得最好穿最耐脏的工作服。
偶尔会听母亲讲讲他们的往年旧事,讲他们第一回见面时,穿着军装的父亲帅气不多言、老实巴交坐在灶坑边的样子。多年后还被戏称为,灶头里的女婿。就那样的,他走进了母亲的心里,有了我们这个家。翻出父亲当年当兵时寄回来的家书,字迹如人方方正正,错别字却连篇,母亲说她是连蒙带猜才能读的下去。信封发黄,字迹变淡,纸短情长,字里行间都是属于那个年代男子汉的蜜意柔情。随信一起寄回的照片上,是一个眼角弯弯、眉眼含笑的年轻帅小伙。随着年岁的增长,儿女的出生,为生活操劳的他渐渐的眼角低垂,皱纹横生,乌黑的头发,慢慢变花白,身姿也不再挺拔。岁月啊,添了他的愁,压弯了他的腰,小时那个超人一样的父亲老了。
对于自己的父母,对于母亲,对于儿女,父亲一样不善于表达。他对家人的爱深深的藏在日常生活里。有一年夏天,父亲难得在家,母亲和邻居们一起去山里做活,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最终没法上工,其中一部分人当天就回家了,而母亲当天未归。记得很清楚的是,父亲倚靠在香兰家的门边边上,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问那个中间人:“那我爱人什么时候会回来?”就这么一句话,让十来岁懵懵懂懂的我第一回在父亲的身上感受到他对母亲深沉的爱。没有联系方式,一走出山村,音讯全无,也许是未知让人更害怕,而那种无力感更能让人感到恐慌,不知所措。
他与爷爷一样大嗓门,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有理没理,仿佛声大最有天理,脾气倔的十头牛都拉不住。爷爷在世时,他们俩是半斤八两,互不相让,说是冤家也不为过。那时他在南坛上班,只要老妈一个电话说爷爷想吃啥,他二话不说立马买回家。只要爷爷一说不舒服,他比谁都紧张。父母在,他还是孩子,吵归吵,骂归骂,他们终归是父子。如今爷奶都过世多年,那个小院安静的连过路的鸟儿都不愿意多跓足。近几年,随着年岁渐长,父亲的脾气也没有那么冲了,性子也沉稳了许多,和母亲也有商有量的。儿女大了,都离家了,他也能体会当年爷奶的心境,也许他也怀念能和爷爷吵吵的日子吧。
父亲是参加1979年越南自卫反击战的退伍老兵,这几年,政府的政策好了,给予他们以生活补贴,日子已然无忧,双手依旧没得闲。他们两老忙活着枇杷果园,一年忙忙到头还得看老天赏脸,他们却乐此不疲。我们三姐妹多次劝说,少做点,少做点,他们面前点头应,转头他们又商量着种这种那的。他们一辈子为了儿女操劳,却不肯去享儿女的福,他们总说,趁现在能走能动,自给自足,坚决不给我们拖后腿。我知道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他们放不下心中的那份念想,特别是父亲,故土更是难离。
小时,是他为了生计远离家乡去打工,难得见面;长大后,我们出外求学、工作、嫁人,依旧难得见面。过年回家和他坐一桌吃饭,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敢多讲话,他埋头吃饭,我装做没看见,仓促的都不知道从哪吃起,更不敢抬眼去看看他日渐加深的额纹和花白的头发。我小孩吃饭不扶碗,他板着脸讲了一声,小孩吓得都快哭了,却不自知。顿时,我仿佛看到年少时,爷爷训斥我的样子。原来他并不是不在意,不关心,只是没有表露出来,也许他觉得那样才是父亲的样子。
岁月如白云过隙,更是一场轮回。
父亲老了,性情和生活习惯与晚年的爷爷一般无二,他们一样无言却有爱。
父亲,我的英雄,愿您三冬暖,愿您春不寒,愿您天黑有灯,愿您下雨有伞。
愿您平安,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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